王娅丽
初读胭脂小马的诗,我以为她是关中人,她的诗歌有一种长安气象,让我想到醉酒的曲江,想到伤柳的灞桥,想到烟尘滚滚的咸阳古道。“剥开笔墨纸砚/吞下文字,长夜甩出笔端的墨/溅出夜色,一片江湖”,像洛夫给人的感觉,在酒醉后穿越到盛唐,在杨贵妃的玉光杯里,写着盛世的寂寞。一个女子,怎有如此大气和锐利?
连续追问了几遍,得知她是镇坪人,大吃一惊。没想到镇坪这样的深山里,竟然跳出了一只灵兽。她的诗,没有地方的小家子气,没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和乡村味道,而像一只从沟壑里跳出来的灵兽,目光越过了千年积雪与长安尘埃。
这让我想到叶舒宪在《文学与人类学》中所说的,本土学者要对自己的文化进行诠释,那就要求再诠释者拥有超乎自身文化之外的眼光。在文学作品中,只有超出自身文化之外的感知,才能被更多的读者接受。
费孝通认为,中国本土人类学者面临的是如何“出得来”的问题。“出得来”,是要对自己的文化有“陌生化”的观察。要从地域文学中超越出来,追求更宏阔的视野,更多样的表达。而很多本土化的写作往往因为惯性的自我中心式的感知和思维习惯,束缚了文学作品的张力,缺少了俯视世界、洞悉全局历史的能力。
这种陌生化的观察,是诗人有意识抛开自我身份,对故乡与自我的全新打量。这是一种更深入的自我剖析,不自视为“当地人”,用“遥距感知经验”去诠释本土文化。这可能也是安康作家在写作的时候要努力突破的本土意识。
长久在一个封闭空间生活,我们都会有一种文化的同质感。文学创作不打开地域文化同质性的锁,就不能实现真正的超越。一个人不离开故乡,就很难真正回到故乡。就像李春平老师在上海写的一系列作品,因为对故乡的离开,才使故乡的形象更加立体和鲜活,对故乡的理解也更加深刻。诗歌如果缺少了对陌生化的想象,就无法在不同地域的人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,那只会是喃喃自语,无病呻吟。诗歌创作中喃喃自语、自说自话的现象是非常多的,不管别人能否听得懂自己的呓语,地方的方言,吃得惯吃不惯安康的酸菜和蒸面,我都要歌颂。很多诗歌难以找到读者,原因就是缺乏触动人心的语言和视野。“把地方性的知识非地方化”,是一个文化学者应自觉持有的追求。而把地方化的感知非地方化,也使作品具有了更长久的生命力。
在胭脂小马的诗歌里我们不难发现离开故乡的意象表达,以及作者希望的与现实的剥离。在《我是锁里最后一匹灵兽》这首诗里,她写道“一把锁/以天长地久的姿态栖居在冬天/锁住一座山和一座山/生灵涂炭般困住心中的兽/那些麦地,那些花朵,那些种子/有千万分的不安/缝隙间,有玲珑的骨节生长”。 “当全部的柔软被唤醒/当万物屏住了呼吸/当七个星子奔跑着/把苍穹踩到云脚下/带我走吧,我是锁里最后一只灵兽”。这是一种渴望离开却又无法离开的焦灼。对现实不满往往是诗歌创作的驱动力,顾随说,必须热闹过去到冷漠,冷漠过去到冷静,才能写出热闹、热烈的作品。我们从胭脂小马的作品里读到一种静默的热烈,一种克制的躁动。好的诗歌很多时候不是在表现情感的盛放,而是在呈现那一场大火后的焦土。
诗人除了对故土的陌生化观察,也要有对自我的陌生化观察,不断剥开灵魂的壳,层层反省。这正是诗人的矛盾,既不能离开尘世,又不能入世太深。在胭脂小马的诗歌当中,有自我陌生化观察、比较有代表性的是《拆》。“把不安的兽隐藏起来拆/拆开悲悯、恐惧、忧伤的过往/念念不忘地拆/耗尽了疼的拆”,在这首诗里,诗人不满足于生活的清醒和麻木,直面内心的恐惧与悲哀,绝不给自己遗忘的权利。在《拆》的过程中,深入抵达真实的人性。一个人如果遗忘了痛楚,大概是不太适合写作的,很多人写作的内驱力就是为了表述压抑和痛苦,为了不能承受的心灵折磨。诗歌不能有太多包裹,不能太平静,诗人的人生也无法很理想很完美,太完美太平静的人不适合写诗。“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,果何为哉?” 古代诗词作家最好的诗歌写于人生最落魄之时,现代诗人也如此,没有深切的痛苦,没有好诗。诗歌就是一把利刃,切开表层伪装,隔开自我欺骗的面具。要像剥洋葱一样把结的痂撕开,一边流泪,一边生长,去重新感受世界带给你的一切,无论是抛弃,黑暗,还是欺骗。 今天的人有太多的超我束缚、道德绑架、宏大任务。诗歌是避免宏大叙事的,诗人要很残酷地旁观自己,把超我的膜打破,让自己重新面人性的真实——这个世界并不平和,而是令人战栗的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,“他们生活在暧昧不明的混沌中。与之不同,个体们的本性就在于拥有自觉意识。”诗人观察自己,如同观察一个陌生人,由此拥有了自觉意识。这就是克尔凯郭尔在《恐惧与战栗》所描述的心理状态。
在胭脂小马的诗歌中,比较成功地实现传统诗歌向现代诗歌的转换,一种对故土和自我的探索。她试图用传统意象来表达现代人的情感体验。当代很多诗人一直在尝试用新的语词、句式、意象、韵律来重构诗歌,发动诗歌界的革命。可是,很多的尝试带给人语词的喧嚣、情感的歇斯底里与结构的混乱,令人觉得诗歌在走向更加苍白的表述,和徒死挣扎。几年前读到一篇文章《诗人活了,诗歌死了》,以成都宽窄巷子开酒吧的诗人为例,谈了诗人商业化的趋向。诗歌向来不是商业社会的诞生物和必需品。中国传统诗歌走向逐渐衰落的原因,从韵律来说,汉诗是世界上唯一有韵律的诗歌,抛弃了韵律,也就失去了汉诗的一半美感;从意象来说,中国古代以农耕文化为主,汉诗所选取的意象大多是取自田园;从表现手法来说,汉诗是静态的,以抒情为主调,需要想象来完成叙事。如果缺失了抒情特质与诗歌的画面特征,中国的诗歌就很难激起人的美感。
瑞士诗学家埃米尔·施塔格尔在《诗学的基本概念》里指出,一首诗的抒情式的程度越高,就越是弱不禁风,你几乎不敢朗诵它。这段话说出了诗歌其实也是难以解释和传播的,它只存在于读者和作者之间的情绪交汇。胭脂小马的大部分诗歌是抒情诗,诗歌中多数意象来自于田园生活。雨、花朵、土地、青铜、丝绸、茶叶、炊烟、炊烟、月亮、鸽子、竹筒、琴弦、木鱼、屋檐、青龙、雪、荷叶、篱笆、松子、芦苇,这是一个丰富的自然世界,是传统诗歌的意象,也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的作者执意保留的精神空间,她诗歌中的意象如同镇坪深山里的雪水,从岩石缝中深处,流入汉江,涌入渭河、黄河,又带着清冷的意象回到作者手中,就像女人手中的一根毛衣针,能织出万千气象。
生活在传统的诗人是孤独的,而走向后现代的诗歌是空虚的。“养吃月亮的山,也养水满的潭影/看松子落,照人心空/让星空满/让多肉守住密不透风的孤独/从空镜里/喷出体内奔腾的千万条河流/把日子肆无忌惮地放空”。这种孤独是悲壮而禅意的,是知道结果却又是义无反顾地奔赴,是知道空无却毫不犹豫地热爱。如同我们知道人的必死性,却依然渴望轰轰烈烈地度过一生。诗句带给人想象和揪心的痛,这种美是脆弱的,也是不可高声语的。把纤细而脆弱的情感织入诗歌,是诗人独有的特权。将不可言说、模糊、飘忽的情感锁定在一个特定的语调中,带给人永久的回味。“情调即是一个瞬间,一次单独的鸣响,紧随其后的是清醒,或者又是一次新的鸣响”,我们活在清醒的人世中,却渴望着内心的鸣响被听见,被自己或是他人听见。如春天的蜂鸣,如秋天的雨滴,这声音是寂寞的,却并不令人恐惧。令人恐惧的是听不到声音,或是无法发出声音。这是现代的悲哀。
“世上都是无常,都是灭,而诗是不灭,能与天地造化争一日之短长。万物皆有坏,而诗是不坏。”真花常落,画树长春,因为诗歌的鸣响,我们在时光的影像中照见自己。
参考文献:1、叶舒宪 《文学与人类学》
顾随 《驼庵诗话》
3、埃米尔·施塔格尔【瑞士】 《诗学的基本概念》
4、克尔凯郭尔【丹麦】 《恐惧与战栗》
5、王国维 《人间词话》
5、罗晓晖 《诗词课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