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小说佳苑】关中巨兽

发布人:文传学院 发布日期:2024年06月21日 阅读次数:


翁佳兴

 

高速截断在七环之外,所有的翻转都在六环内发生。不远不近的距离,就像遥望西山或是海上的一座孤岛。

——郝景芳《北京折叠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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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我从长久的惊讶中缓过神来时,桌子上的茶已经有些凉了。

“那是我在伦敦玛丽女王大学留学时的照片。”魏海把面前已经有些微凉的茶水倒掉,随手为我重新倒入了热水。

我的视野逐渐离开了桌面上的相框,转移到公寓的背景墙上——这是一个高达两层的大理石背景墙公寓的主人为增加采光度,刻意打通了一楼与二楼的楼板,用背景墙将上下楼连接起来,使得客厅变得宽敞而气派。

大理石的两边是规则的木制条纹,中央挂着一台超大的液晶电视,几盆绿植稀疏地摆在地板上,为客厅里清一色的中式红木家具作点缀。正靠落地窗处,摆放着一个红色的摇椅。再一边,是一个木架,上面摆放着造型各色的茅台,还有被塑封用纸包起来的年份酒。至于珍奇的小玩意——如意、古佛、手链一类的古玩,更是未被作任何保护措施,随意地扔在桌子上。

在客厅角落的透明柜里,装着各类的奖杯和证书,大多是有关围棋、辩论、文学的。魏海从四岁开始学习围棋,早年通过围棋定段,获得了国家二级运动员证书。在社会活动方面,他尤其出色,在没有上大学之前,就靠着在国际模联上的不俗成就,前往了欧洲各地参加青年模联和活动,早早地被中国政法大学国际法专业硕士点提前录取。

在透明柜的正中央展开着一个聘书,聘方是中国模联,上面写着:兹聘请魏海为中国模拟联合国协会外联部副部长,聘期三年。

“怎么样,装修的还可以吧。”魏海走了过来,拍了拍我的肩“之前还买了一套来着,只不过转手卖掉了,小赚了一笔钱。”

“厉害,厉害。”无论是豪华的家具配置,还是优秀的个人能力,都使我不由得冲着他竖起了拇指“我海哥还是我海哥,一点都没有变。”

,别捧杀了。”魏海回到了沙发上,点了烧水器按钮,示意我坐了下来“咱们两个老同学可是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见过了,今天必须好好聚一下。”

“没问题。”我拿起了茶杯,抿了一口微苦的茶叶。

“对了,你的那个病怎么样了?”魏海饶有兴趣地看着我,“当年你病的特别严重,还休学了好几个月。怎么样,现在都痊愈了吧?

听到病症这两个字,我愣了一下,将茶杯又放回了桌子上。一股来自过去的,痛苦的回忆涌入了脑海。我双手交叉,弯下了自己的腰,细细地回想起来。

我在上初三时,的确曾患了一种病。不同于一般的感冒发热,我的症状非常魔幻——在发病时,竟然能看到天空上笼罩着一个巨大的怪兽。

这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一件事,一个巨大的黑影背靠秦岭,用它那猩红地眼睛俯视着关中平原。所有的高大建筑在它面前都不值一提,它的眼睛一闭一合间,便使得天地变色,狂风怒起。

这个怪物没有四肢,甚至没有头颅。它庞大的、堆成肉山的身体上布满了黑色的毛发,巨大的双眼从肚子上显示了出来,但是没有瞳孔,只有猩红的玻璃体。它几乎是完全遮掩住了太阳,当我仰起头时,半边天空都被它所掩盖。西安、咸阳、渭南、铜川、宝鸡,整个大关中都如同经历着史无前例的浩劫一般,在这个大怪物面前奄奄一息,失去了原有的活力。

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初见到这个巨大怪物的惊愕,只记得仿佛丢了魂一般,使劲清洗着自己的眼睛,磕碰着自己的头颅,使我变得更加清醒。但依旧没有任何改变,它依然屹立在那里,藐视着我的一切行为。

我问了身边的所有人,包括我的老师同学,但是他们都完全看不见怪物的身影。唯一能感受到天空有些异常的小区保安陈叔,也只是告诉我应该是最近寒潮来临,天色暗淡了不少,是正常现象让我学习压力别那么大,注意休息。

那一个月,我被吓得整夜睡不着觉,母亲带着我走遍了西安的大小医院。经过诊断,精神科医生推测,我有轻微的妄想症,伴随着轻度抑郁。

“嘿?”魏海看我没反应,过来摇了摇我。

“已经治好了。”我深呼了一口气,将手放在了腿上,抬起头对他说。

是的,那场困扰了我半年的疾病,在大年三十的钟声响起时,竟然顺利痊愈了。伴随着鞭炮的嚣响,关中巨兽突然消失了,犹如它从未来过一样——这完完全全是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事情。

“治好了就行。”魏海拍着我的手“当时你患病的时候,我们都很担心你。”

“谢谢,谢谢。”我真挚地对魏海表达了感谢,随后苦笑了一声。“想起来也有些可笑,当时我居然不相信自己生病了,居然以为怪兽是真的,还拉着保安陈叔,和我一起去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巨兽。”

“啊?”魏海惊讶道。“你刚刚说,关中巨兽不是很大吗?还用寻找?”

“叮!”就当我想要回答魏海的时候,厨房里的烤箱突然传出了响声,魏海便赶忙走向了厨房,挥手示意我喝口茶,回来再继续说。

天气很好,温暖的阳光笼罩了整个西安。我站起身来,看向了窗外的大唐芙蓉园,正是初春时节,园区里处处盛开着怒放的花朵,芳香是如此地浓郁,以至于使沉睡了几千年的古城悄然变色。园区里随处可见拍的路人,不远处的芙蓉湖中荡漾着小船,传来了三三两两的笑声。芳林苑中的樱花落了下来,有一些东西,逐渐被掩埋在记忆的最深处。

自从我食用了抗抑郁的药后,症状竟愈发明显了起来。有时,我竟然能看到关中巨兽开始动了,它变成了另外的形状,出现在我的生活中。

例如,在晚上睡觉时,我明明拉住了窗帘,使关中巨兽消失在我的视线中。可是半夜我被一阵嘶吼声吵醒时,竟然能看到窗帘凭空消失了,怪兽就这么抵住窗户,用毫无生机没有瞳孔的眼睛看着我。再比如,当我走在小区里时,总能感受到远处的巨兽忽明忽暗,当它的身影暗下来时,路面上竟然涌现出了它犹如黑洞般的,我一时反应不过来,双腿就被拼命地向下拉扯,仿佛要将我吞入它的肚子里,直到有其他路人过来时,才突然消失了。

随着我的日常生活越来越不对劲,我停止服用了抗抑郁药,坚持认为我没有病,关中巨兽是真实存在的,只不过是别人没发现罢了。为此,我联系到了保安老陈,决心和他一起寻找关中巨兽的踪迹。

老陈——我管他叫陈叔,是我们小区的保安,也是我在这个小区“老”朋友。他大概50岁左右,长着厚厚的粗眉毛,粗糙的脸上挂满了胡渣,有些斑白的两鬓显示出岁月的痕迹布满污垢的衣服,长期不洗的头油,使他身边笼罩着一股酸味。老陈总是和蔼可亲的,每次见到业主时,黝黑的脸上常挂笑容。常年穿着写有BA1080号码的保安服,带着红色袖章,坐在门口的保安室里,遇到有行人过时,老陈就会露出他那有些发黄的牙齿,大声用咸阳方言喝道:来登记一哈

老陈是咸阳旬邑人,和他老婆一起来西安打工。老陈已经有些年迈了,保护自己都有点问题,但物业为了省钱,还是以两千元的月薪聘请他来我们小区工作,来保护我们这些业主。随后,他老婆也过来和他一起搭档,他干保安,他老婆干保洁。虽然平时压力大,经常要值夜班,也会面临很多刁难他们的业主,但物业管吃管住,所以他们就安心在这里扎下了根。他们的孩子也搬来了城市里,老两口用自己仅有的积蓄,让他们的孩子借读到了我们初中。

老陈是保安队伍里,除了队长之外,说话时抬起头的唯一一人。我和其他保安对话时,他们总盯着手的手机,仿佛是我打扰了他们刷视频。可老陈不是这样的,他会很认真地看着我,自信地和我沟通。

我和老陈的第一次是初二暑假的深夜,那天,我打完剧本杀深夜回家,忘带门禁卡,只好不停地摇晃着小区的铁门,正准备暴力开锁,就遇到了路过的老陈。他替我开了锁,我道了谢,便记住了这个新来的保安。

在这以后,我中午放学回家时,都能看到老陈拿着洋瓷碗,吃着小区的大锅饭。我把家里的糖蒜给他拿了几个,他便蹲起来边吃面条咬蒜,直夸好味道。我和母亲每次提东西回家,他也会很热情地帮我拿,帮我开门。一来二去,我们便熟悉了起来。

有一次他下班后,拿着手机从我身边经过,竟然传出了少儿不宜的叫声,恰巧被我听到了。他意识到以后,赶忙把手机收了回去,随后尴尬地笑了起来。

“不好意思,不好意思。”

“陈叔,这可不兴看啊。”我打趣着他。

之前中午,我听到了门口有吵闹的声音,便打开门去看,原来是老陈在跟隔壁的老太太吵架。老陈在楼上正常巡逻,隔壁的老太太,竟然指挥他去倒垃圾。

老陈说:这不是他的责任。老太太不管三七二十一,直接开骂,问候了老陈已经过世的父母。骂老陈卫生做的不干净,影响到了他们。老陈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,一旁的保安队长也匆匆赶了过来,二话没说就把老陈推到了电梯里,让他滚下去,然后和颜悦色地冲老太太道歉。

听人谈论,老太太一个人就在小区有套门面,还跟物业的经理有点什么关系,所以老陈也就吃了这个哑巴亏。有时候,我会在路过保安室时和老陈聊到这个问题,老陈总是皱着眉头,说他一辈子都是受苦的命,这样的委屈很正常。但是,他的孩子一定不是这样的命。

“额娃是学习滴材料!”他总是一脸骄傲地对我说。

我越发喜欢这个有些呆呆的保安,不只是因为他对我很好,更因为,他的心是善良的,他是个好人,愿意去帮助我。这就是我在遇到关中巨兽后,执意来找老陈和我一起寻找真相的原因。

那是十二月初,我下定决心,一定要发掘出关中巨兽的真相,便顶着寒冬,提着一袋苹果,来保安室里找到了老陈,给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
保安室里的空调格外热,窗户上出现了厚厚的雾气,遮挡住了外面的世界。我闻到了一股酸酸的味道,大概能猜到,老陈已经好几周没换衣服了。

“小高啊,其实额也感觉最近有些不对头。”老陈靠在保安室的椅子上,随手取了一个苹果咬了起来。“天一直阴了几个月,真是怪事,虽然已经入冬了,但天气预报上明明说今天气温回升,应该是晴天滴。

“但你说有怪兽,这也太哄人咧,你叫额咋个信你?”

这一刻,窗户上的雾气迅速散开,丑陋而庞大的怪兽依然屹立在天地中央,它奇怪地抖动了起来,仿佛在嘲笑我们的无知。随后,它的身影暗淡了一下,在我的惊愕中,凭空出现在了保安室的后面,正盯着老陈的后背。怪兽黑色的毛发贴在保安室的玻璃上,没有瞳孔的眼睛里布满了血管。

我被吓得跳了起来,捂住了嘴,指着老陈的后面。老陈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,赶忙转身,可就在老陈眼神扫到怪兽的那一刻,它便突然消失不见了。

“保安!保安!”一旁传来了粗鲁的声音,老陈站起身来打开门,才发现是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人。他嘴里叼着一根烟,用手中的牛皮包拍了拍小区的铁门。“赶紧给额开个门,赶紧点。”

“你谁啊?”老陈探出身子,迷惑地问他。

“你管额是谁?赶紧开。”男人把包夹住,拿出了两三根香烟。他像是施舍一般的,随手向老陈扔了过去。他趾高气昂地抬起头,用下巴对准了老陈,衣服口袋的车钥匙露了出来,是一个银白色的三叉戟。

香烟砸到了老陈身上,将他那仅存的一点自尊砸得稀巴烂。顺着老陈的衣服,香烟掉了下去,碰到了保安室的地板,竟又弹了出去。它是那么的冷漠,与其在寒冷的世界里被活活冻死,也不愿意在这片温暖的小空间中停留片刻。

“贼你妈!”男人看老陈没有反应,一脚踹向了铁门。随着一声碰撞声传来,铁门被踢开了,他自上而下地用手指着老陈。“你个烂保安,就该穷一辈子。”

老陈沉默了,他的眼神不自主地瞥向周围,随后习惯性地关住了保安室的大门,继续拿起了刚刚咬了一半的苹果,默默咀嚼了起来。

“额帮你”老陈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,看着手上的苹果,露出了坚毅的眼神。“你说,咱去哪儿

我回想起前几日的经历,半夜惊醒的原因,都是因为听到了怪兽的嘶吼,而嘶吼的声音也都集中在半夜一两点左右。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,嘶吼声都应该离我挺近的,近到应该在我们小区里面。于是我和老陈约好,当晚一点,我们去小区嘶吼声传出的地方一探究竟,看看这个关中巨兽到底存不存在。

有人说西安的夜晚是多彩的,是西北大地上最灿烂也是最明亮的一颗星,是属于每个西安人的一场盛宴。我是完全同意的,只不过这场盛宴的入场券并不廉价,相反,它的价格十分高昂。

以高家小区所在的凤城五路为例,在短短八年之间,竟然由一个贫穷的村落,变成了北郊的明珠,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奇迹。但这个黄金地段的繁华,却又几乎是靠第三服务业撑起来的。从东边的长庆小区,到西面的汉城乡,沿途布满了各大会所和夜总会,温柔的歌声直到凌晨都不能停止。

高家小区尤其如此,西安北郊最大的商务KTV——皇后国际,就建在小区西北角,背靠明光路,占据了小区最好的地段。最豪华的连锁洗脚城——漫步足道,位于小区北门,与对面小区的帝龙SPA相互呼应。受其影响,小区南边门面房中,会所与足浴店疯狂开业,光凤华路上短短的二百米,竟有十五个会所之多。

每当夜晚,整个小区的小吃店生意总是分外得好。之前晚上学得很晚,下去吃炒饼的时候,整条路上都是操着外地口音,穿着正式打着领结的小哥,要么就是穿着黑丝和白色短裙的女孩。上周,小区里最后一个书店关门了,随后的店面上竟卖起了计生用品。

受其影响,小区的离婚率大增,家家户户都在开扯。在我印象里,小区已经很久没有办过喜宴了,旁边的酒店转让得转让,关门得关门。小区董事会的收入猛增,每个村干部的脸上都流露出了喜悦的色彩,孩子也都去上了最好的私立中学。紧接着,社区工作人员的收入也水涨船高——当然,这和月薪两千的保安老陈没有任何关系。

在我约好老陈出来时,光照在了皇后KTV的招牌上,折射出来了五颜六色的颜色。这些斑斓的星辉与璀璨的夜共同舞蹈着,演绎出一个属于星光的盛宴。即使已经凌晨,KTV的门口依然还是聚集了很多穿着讲究的商务人士,他们勾搭着性感的女孩,斯文地相互攀谈着。路边停着成排的出租车,数量惊人得多,竟然能排到到明光路的转角都没有到头。

“这就是你听到关中巨兽嘶吼声的地方?”老陈貌似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,他凝视着这疯狂的场面,悄悄问我。

“我,我也不知道。”我注视着眼前的景象,突然有些不知所措。

就在这时,一个臃肿的中年男人搂着一个年轻女孩——看着像是KTV的公主,登上了在路等待出租车。成排的出租车此刻有了响动,他们按了下喇叭,快捷地冲了出去,行驶在马路上。

这声喇叭响唤起了我的回忆,我捂住了自己的头,终于想起来了,惊醒我的根本不是什么巨兽的嘶吼,而是汽车的鸣笛声!但是,为什么鸣笛声怎么大呢,大到能吵醒带着耳塞睡觉的我?

“臭保安!”抬起头,我又看见了那个染着黄头发的男人,穿着正装,胸牌上写着经理二字。他嚣张得冲着老陈喊道。“你来这儿干啥?我们这里一次消费顶你两个月工资了,就你那穷酸样子,赶紧滚吧。”

老陈没有理他,但他还是按下了手中三叉戟钥匙,一旁停着的蓝色玛莎拉蒂超跑响了起来。

“像这样的车,我还有三辆。”黄发男子兴奋地挥舞着自己的双臂,随后给了老陈一个中指。“你活八辈子都赚不到!”

老陈拉着我,迅速走开了。

事后,我成功地熟睡了,没有任何嘶吼声来打扰我——这大概是我能看到关中巨兽三个月中,睡的唯一一次好觉。第二天醒来时,已经是中午一点了。虽然拉开窗帘,还是能看到那个巨大的丑陋身影,但我已经释然了。我慢慢学会了接受它,只要它不来打扰我,我愿意让它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。

可惜,总是事与愿违。就在我们探明半夜嘶吼的真相一周后,我再次去寻找老陈聊天时,怪兽竟然再一次出现了。

“要多跟人家魏海学,知道不?爸养活你上学不容易,你一定要学出个样来。”那时,老陈正在保安室里接着电话,嘴里一句一句地念叨着话,大意是让他的孩子好好学习

魏海?我想起了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。想不到,他的名号竟流传地这么广。

我想悄悄跑到老陈身后吓他一跳,正当我慢慢走过去时,明明是平整的水泥地面,我竟然一脚踩空了。

低下头,两只猩红的,暴露着血管的双手抓住了我,整个地面瞬间变得血红。被拖拽着,我看到了隐藏在地表之下关中巨兽张开了大嘴,露出了尖锐的牙齿,看起来想要迫不及待地吞噬我。水泥地慢慢变透明,我终于看清了,关中巨兽此时竟站在一片幽暗的地下车库中!

恍惚间,我注意到了——在巨兽的眼睛中,竟然长出了猩红的瞳孔!它变了,不仅有了五官,还竟然有了四肢!我拼命挣扎,可是怪兽的指甲却紧紧掐住了我的大腿,它的指甲渗入了我的肉里,使我感受到了一股钻心疼痛。

“陈叔……陈……”刚想开口,怪兽的第三只手便捂住了我的嘴巴,防止我发出一点声音。我扬起了头,奋力瞪大了双眼,双手撑住地面不甘地望向老陈。脚下的水泥地异常松软,我慢慢陷了进去。

就在即将要被埋葬在水泥地里时,我拼了命,用尽最后的力气,用自己的头颅磕向了地面上的,还未被完全异化的石头,传出了一声轻微的碰撞声。

就在这时,老陈似乎是听到了什么,慢慢转身看向了我。他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的瞬间,关中巨兽消失了,那股限制着我的力量也随之不见我挣脱了出来,狼狈地躺在了地面上,大口呼着气。

“小高,你咋咧?”老陈走了过来,看着地面上的石头,不解地问道。“刚刚的响声是你发出的?你为要磕石头?

“有怪兽!我看见了它站在地下车库,它应该就在地下室!我们现在就过去看,它一定还没走远!”我爬了起来,腿上的伤竟出奇地痊愈了。随后,我不再理会老陈的问讯,拉着他就地下室的车库跑。

“小高,你一定要去地下室吗?”老陈像是在害怕什么,支支吾吾地问我。

“一定要去!”一路上,我观察到老陈的脚步很拖沓,脸上也有些不自然,便更加深了地下室不对劲的想法,紧紧拉着老陈,生怕他走丢了。

听到我如此坚定的回答,老陈也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,带着我向车库入口走去。

顺着漆黑的楼梯,刚走进车库,我就听到了一些断断续续声音。我有些慌了,抓住了老陈的手臂。老陈像是预料到什么似的,很自然地吐了一口气,带着我深入了车库。

我们沿着楼梯到了地下二层,途经停放的轿车,向车库的西北角走去。我的呼吸急促了起来,头也有些晕,有一种轻度缺氧的感觉。

“走吧,你们应该已经很久没见,我带你去见他。”老陈摸了摸我的头,“你们还可以交流一下最近的学习。”

“什么?好久没见谁?”听着老陈的话,我越发迷惑了起来。就在此时,我的右脑突然有些疼,便赶紧蹲下,大口地吐着气。

抬头,关中巨兽的眼睛再次浮现在了地下车库的顶部,它的瞳孔正紧盯着我,像是在督促我迅速前行。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大了,我已经能够听清这好像是一种朗读声。

“天大寒!”声音逐渐变得清晰,像是一个少年发出的。我再次停了下来,听着熟悉的声音,疑惑越来越多,这貌似是我学过的——一篇课文?

“砚冰坚!”我确定了,这是我们曾经学过的《送东阳马生序》。可是,我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听到读书声?

“手指不可屈伸,弗之怠。”随着音量越来越大,我闻到了一股恶臭,虽然是在冬天,可是一点都不影响这股味道刺激我的鼻腔。我捂住了自己的鼻子,快步走去。

就当我走过下一个转角,移步到车库西北,一个装着废弃电表的小隔间时,我看到了令我此生难忘的一幕。

他就坐在那里,那张隔壁老太太在三年前装修后扔掉的的席梦思床垫上。两条青涩的小腿在床边摇摆,犹如大唐芙蓉园里因麻雀飞走,荡漾着的柳枝。在地下铺着的,是皇后夜总会上个星期扔掉的,变色的红色地毯。头顶上的废旧灯泡忽明忽暗,使得他不断眨巴眼睛。门口的烂门摇摇欲坠,几床肮脏的棉被放在破旧掉漆的柜子上,再一边的,是底部画着喜羊羊的盆子。

坑坑洼洼的水泥墙面上贴着一张皱着的歌词,最上方署着“魏海”两个字,标题用黑笔特别标注:“感恩的心,感谢有你。”我对这张稿子有印象,这是开学后不久举办的歌唱大赛,魏海本人的领唱稿。只是我记得,当初合唱完后,魏海明明把这张稿子扔进了垃圾堆里。

一股恶臭从旁边的屋子里传来,即使是烂门,也遮掩不住这令人恶心的味道。令我惊讶的,在这没有光亮的地下二层,居然还有一朵野花,被埋在土盆中,放置在靠床的位置。野花靠着灯泡这一点微弱的光,聆听着美妙的读书声,向阳而生,悄然怒放。

“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。”地下二层小房间里的空气格外得冷,也格外得稀疏,但他依然那么认真得读着书,眼神中流露出了纯洁的光芒。

“略无慕艳意。”他的眼神突然暗淡了下来。“怎么可能,怎么可能不羡慕呢。”

“好好读书!”在他旁边的,身穿保洁服的大嫂打断了他。我认出来了,她就是陈叔的老婆。“好好读!以前在村里的时候,牛娃五点就起来读书了,你再看看你!”

“书都能念人后头,你能顶个怂!”

“咳,咳。”老陈装作咳嗽了两声,吸引了他们的视线。陈志杰注意到了我,赶忙流露出喜悦的表情,抛下了手中的书。

“高哥,你来了。”陈志杰站了起来,随后却又意识到了他所在的环境,便悄然低下了头。“你都三个月没来学校了,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担心你。”

“陈,陈志杰?”我看清了眼前之人,随后恍然大悟。“怪不得,原来你就是陈叔的孩子。”

是的,志杰是陈叔的孩子,我的同班同学。他是今年上半年转来我们班的,在这所学区公立学校,陈志杰算是最特殊的一位。他操着外地口音,身材因为缺少营养摄入而变得矮小,手里拿着五年前的诺基亚,背着尿素袋子与破布缝成的书包。一块五一个的油炸馍承包了他的午饭,有时,他会拿着盘子,去搁剩菜的地方吃“自助餐”,一切的一切使他显得与我们格格不入。

老师不喜欢他,因为每当收费的时候,一千块钱的补课费,都要他母亲亲自到学校来,和老师墨迹半天才交。同学们也不喜欢他,因为他不参加同学聚会,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。校领导更不喜欢他,每次从他身边经过时,那股若隐若现的尿味总能熏得打扮得体的干部们捂住鼻子。

我算是看他可怜,所以偶尔把零食分享给他,顺便把我的智能手机借给他玩游戏。每次他玩QQ飞车时,最爱跑玛莎拉蒂,他说,自己做梦都想拥有一个超跑!

“但我八辈子都买不起。”陈志杰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。

“小高来了,快坐快坐。”看见了我,陈志杰的母亲高兴地笑了起来,用保洁服擦了擦床垫上的灰尘,伸手请我坐下来。

我还是没能坐下去,而是径直看向了一旁的陈叔。

“额一直没给你说,志杰是你同学,怕你看不起志杰。”陈叔干笑了一声,回应我道。“你们这些拆迁了的城里娃,向来看不起额们穷娃,额都知道。”

“没有,没有。”我坐下来,钩住了志杰的肩膀。“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。”

随后陈叔向我讲述了他们刚来西安打工的经历,我坐在床垫上,眼睛盯着那盆野花,把一个掉落下来的花瓣又接了回去,有一些事情,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。

老陈夫妇是有大儿子的,小时候因为偷家里的钱,被陈叔打伤了腿,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。后来大儿子因为长相清秀,进了西安的夜总会当服务员,没过几年,染了一身性病,一瘸一拐地回了家。陈叔当即断绝父子关系,带着老婆和小儿子来到西安打工,誓要拼命供小儿子读书,让他走一个正道。

他们一路颠簸,来到了西安的高家小区,物业给他们分配的住所在顶楼30层,和其余的十几个工友挤在同一个毛坯房。物业告诉他们,在这个小区,劳动的人地位是最高的——所以住的也最高。

一开始,老陈的孩子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,但因为实在受不了工友们的二手烟,陈志杰患上了严重的咽炎,再加上工友没日没夜的吵闹,学习也受到很大影响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收拾了床铺,联系到了隔壁房的老婆,老陈直接带着志杰到了地下车库住,还落一个安静。

在地下车库里住的日子到底什么样的?是春天,为老妈采一朵野花,栽种到捡来的花盆中,希望它能净化地下车库的空气;是夏天,为孩子在新北城的菜市场垃圾堆里捡一点白菜,配着住户扔的生虫的白面,美美地包一顿饺子;是秋天,一家三口搬个小板凳,从地下车库里出来,坐在小区的大广场上,和其他住户一起大笑着看场免费的电影;是冬天,把头低地死死的,屁股朝天跪在地上,求老师能收了他们从农村转过来的孩子。

野花在沉默中得以发芽,又在沉默中得以成长。地下室的日子是乏味的,有的,只是数不尽汽车发动机轰鸣的响声;地下室的日子又是充实的,我们有理由相信,这个孩子在读课本时,会沉醉在人世间最美的知识中这种享受的感觉,是楼上的人们永远体会不到的。

“你们两口子,真他妈不要脸!”一旁传来了尖锐的声音。一个穿着蓝色干部服,看起来像是领导的中年女人叉着腰,突然踢开了门,打了老陈对我的讲述。“一天跑到这儿过日子来了,是见不得人还是咋?”

“主……主管。”老陈妻子脸色忽地一变,然后匆忙站了起来。

“你们吃到这里尿到这里、粑到这里,整的车库一股臭味,你们是猪吗?把车库当啥咧?”中年女人根本不理会老陈妻子,直接一脚把柜子上的棉被踢了下来。“咋就这么不要脸滴,额听见业主的投诉,么想到是真的,你俩赶紧往出滚!”

老陈一如既往地低着头,他不敢抬头看主管,更不敢出言表示。因为保安队长是她的丈夫,他们都是村长家的亲戚。

志杰拉住了我,示意向外走去,眼角旁闪过一道泪光。

“一天到装啥呢,学习,学习有屁用,学辈子都买不起西安的房,穷去吧。”路过中年女人时,她猛地向脚底吐了一口痰,随口骂道。

保洁主管还在对着老陈夫妇滔滔不绝地辱骂着,口水落在了野花上,将它依稀红晕打掉了。事后,我再也没有找过老陈,也再也没有来过地下车库二层。

几周之后,我去省人医院问诊,在心理医生的诱导下,我突然回想起来,几个月前与老陈初识的那天,我去打到深夜的剧本杀名字,就叫《关中巨兽》。

《关中巨兽》讲的是一个怪兽躲藏在了关中,后来公主、骑士和战士们,靠着推理成功找到了这个怪物,最后以怪兽成功被封印,公主和战士相恋的大团圆结局落幕。我随到了阳光开朗大男孩——也就是划水位,完全没有参与到场上的紧张推理。

剧本杀结束后,我厌倦了紧张的学习生活,把自己代入到了这个故事中,以为自己是剧本中的一个人物,在现实中妄想出了一个大怪兽。事实上,医生说得没错,我的确是生病了,而且病得不轻。

那天从诊室出来后,立在天地中央的关中巨兽就闭上了眼睛,天色放晴了,它沐浴在阳光之下,仿佛要即将消失一般。我站在医院门口,冲着它放肆地笑着,摇摇头,嘲笑它不过如此。

我的病几乎已经好了,关中巨兽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,只是天空上依稀还存留着它的影子——但这已经不再影响我了。我收拾好学习资料,鼓起信心,返校上课。

来班上的第一天,我为大家带了最好吃的包子当作早餐,尤其是给志杰特意多带了两个烧麦。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来感激,紧紧握住了我的手,头低得死死的。

“把头抬起来,志杰。”我拍了拍他的肩。“没有什么能压低我们的头,巨兽也不行。”

出奇,他在听到“巨兽”两个字的时候,竟然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。我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小动作,可是再问起来,他什么话也不肯说了。

生活回归到了平常,凛冬终于结束了,随着太阳出来,大地上再一次出现了希望的花朵。老陈依然在保安室里悠闲工作着,志杰不出意料地拿到班上考试第一名。而我,竟然在休学三个月的情况下,一举在期末考试中夺得了第三名。

令我有些苦恼的,已经毕业的高年级学长浪迹在学校,俨然一副小混混的样子。可能看志杰好欺负,这些无业人员总是喜欢对他动手动脚有一次,他们竟然还把志杰拉到了厕所里,逼迫他交出身上仅有的一块五毛钱。我的脑海里再次出现了老陈那天对我说的话——“你们这些拆迁了的城里娃,向来看不起额们穷娃,额都知道。”

出乎意料的,我对此表示了沉默,我能感受到志杰好像受到了哪方面的胁迫和压力,但考试一门接着一门,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去管他的闲事。

距离中考仅仅只有五个半月,在紧张的学习生活中,魏海参加完柏林的青年模联峰会回来了。他家里人已经提前给他办好了去外国留学的事宜,所以他不用参加国内的中考。

一回来,魏海就受到了校领导的接见,领导把他的奖状贴在了最显眼的玻璃墙上,供同学们欣赏。他们约好,魏海本人将在一月底的励志讲座上,为大家带来一次精彩的演讲,演讲主题是——“后浪。”

当老陈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,赶忙联系到了我,问我自己可以不可以去听演讲。我问老陈为什么要去听这场全是打鸡血的演讲,他告诉我,想要看看有钱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。不同于皇后夜总会中的暴发户,老陈对于魏海这种有底蕴有文化的有钱人是很敬仰的,能看出来,他迫切地想让志杰也成为魏海这种孩子。

时间来到了演讲前,老陈却哭丧着脸告诉了我一个天大的噩耗——志杰失踪了。

“什么?失踪了?陈叔,你报警了吗?”我听到这个消息时,也大吃一惊,联想到最近校园里的小混混异常猖獗,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。

“报,第一时间就报”老陈擦着眼泪,“警察还没有给额消息,但额太担心咧,娃马上就要中考咧,可不敢出啥事啊。”

“叔,你先别着急。”我皱起眉头,进一步询问道。“志杰在失踪之前,有没有什么异常啊?”

“异常?”说罢,老陈跟想起了什么似的,抬起头对我说。“额记得,他在前天给额说过特别奇怪话,就跟你说一样。

和我说的一样?听到这里,我猛地站起身来。

“志杰不见前,最后给额说的一句话就是——”老陈盯着我的眼睛,突然加快了语速。“怪兽!有怪兽!”

哄!仿若一个晴天霹雳降临在我身上,我迅速转头,望向了窗外的巨兽。

巨兽的眼睛已经彻底消失了,四肢与五官全部退化,甚至,连毛发都脱落了。它的身影已经异常稀薄,除非我认真看,否则根本看不到它了。但是,这根本不是剧本杀导致的妄想症,该死,现在看来,这个关中巨兽,大概率是真实存在的!我没有得病!我没有得病!

我的内心从未像现在般汹涌,我就说怎么志杰听到巨兽反应这么大,原来他真的能看到怪兽!只要找到志杰,确认了细节,我就能证明,关中巨兽是实在的,根本不是我的妄想!

“志杰还说,他很期待今天的演讲。”老陈点了点头,抹掉自己的泪水。“娃一直很崇拜魏海,他一直想成为像魏海一样优秀的人。

说到这里,我和老陈对视了一眼。演讲,志杰这么期待本次演讲,那么极有可能,他很有可能会出现在演讲的现场!想到这里,我们借了共享单车,急匆匆地赶到了学校会场。

北郊中学新盖的大门屹立在这里,被无数家长的豪车簇拥着,大门上公正地贴着两副对联。上联写着:拼十年寒窗挑灯苦读不畏难,下联:携双亲期盼背水勇战定夺魁,横批:誓夺第一。大门后是布置宏伟的会场,红地毯被展开在会场中央上。

高台上是蓝色的背景板,上面画了几个汹涌的海浪,一个接着一个。两个黑色大字被写在了背景板的正中央——“后浪”。魏海的名字紧邻着后浪,在下面是他的各种荣誉称号,例如“中国模联会员”、“未央围棋协会特约顾问”等等。场内的气氛极其热闹,随处可见来看演讲的学生家长。天地中央的关中巨兽还未消失,几片云雾盖住了他的身体,我抹了抹眼角,拽着老陈冲进了会场。

“这里是北郊资讯网。”穿着正经的记者手握话筒。“下面为大家带来省三好学生,曾荣获全国模联大赛一等奖的魏海同学,为大家带来演讲。”

“这里是北郊中学新闻采访部。”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对着摄像机开口。“我校同学魏海,在前几日定段围棋业五,顺利地拿到了国家二级运动员证书。据悉,魏海四岁开始学习围棋,靠着永不放弃的拼搏精神才一路走到了今天。”

“这里是校报《浪涌》。”一名老师骄傲地说。“上周,西北文化出版社已与魏海签订出书协议,年仅十六周岁的优秀青年魏海,在文学艺术界正绽放出属于他自己的光芒。”

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,我拉着老陈,一步一步地行走在会场中,焦急地寻找着志杰的身影。来不及为魏海鼓掌,此刻,我的心里全然没有了演讲的期待。

“同学们,大家好!”魏海穿着正装,慢慢走上了会场中的高台。“我是魏海,非常荣幸为大家带来今天的演讲——后浪

“我看着大家,我们共同享受着。”台下瞬间响起了鼓掌声,魏海保持他那一贯的微笑,缓缓开口道。“享受这积攒了几千年的知识、艺术和财富。一切的一切,都是世界为大家专门准备的礼物。

我推开面前拥挤在一起的家长,低着头说了一声抱歉,左顾右盼但还是找不到志杰的身影。

文学与艺术在这片大地上生根发芽,在今天,我们可以自由学一门语言,学一门艺术,去遥远的地方旅行。”魏海挺起胸,自信地仰起头。“巴黎埃菲尔铁塔、维也纳金色大厅、伦敦皇家宫殿、圣彼得堡冬宫,过去隔绝的世界,现在我们都可以去漫步其中,去自由享受!”

我抓紧了陈叔的手,突然,陈叔颤抖了一下,拍拍我,示意我看向角落里厕所的方向。

时至今日,我们终于拥有了一项权利——选择的权利”魏海沉迷在他的演讲中,他闭上了已经,打开双臂,仿佛已经踏入了另一处美景。“这是最好的时代,我们可以去自由选择,自己想要过的生活!

我们的生活因此而有了无限可能性。”魏海的声音逐渐变得高昂。“我们每个人,都在斗志昂扬地走向属于自己的未来!

我顺着陈叔颤抖的手指看去,在厕所的门口,有几个打着耳钉的男孩正托着志杰的身体,把他像狗一样的拽到了会场上。

“那些只知道抱怨社会的人,应该看看大家”魏海握紧了话筒,他的情绪逐渐激动了起来。“应该好好看看大家的生活,好好听听大家的真心话!

“志杰!”看着那些小混混一脚把志杰踢到地上,志杰着补丁的破掉的外衣被彻底蹬掉了。我高喊着他的名字,可是还是被场上的杂音所掩盖。

只要他们听到了青年人的声音,他们就会知道——”场上的气氛逐渐进入高潮,魏海张开怀抱,大声喊道。“我们的生活无比富足,我们的身心无比享受,我们的未来无比光明

我们,就是未来

我使劲推开了遮挡在我前面的观众,抓住陈叔就往志杰身边跑。此时,志杰身边的小混混正抓住了他,狠狠地抽着他的耳光,他的黄牙被打了下来,磕在了一旁的石头上。

看啊,浪花正奔涌而来。”魏海引领着演讲的气氛到了最高峰。“我们正乘风破浪,所向披靡!

就在我们即将冲到志杰身边时,他的一个举动,令我和陈叔彻底呆住了——在被扇巴掌后,他好像受了胁迫似的,竟突然脱掉了自己的裤子。

我要祝愿大家,真心地祝愿大家,我们每一个人——”演讲进入尾声,魏海奋力挥舞着双臂。

在一旁小混混地讥笑声中,志杰麻木地、光着屁股蹲在了地上,装出一副拉屎的姿态。陈叔彻底惊呆了,他的腿软了,好像跟失了魂一样,突然摔倒在了地上。

都能像后浪一般——” 魏海将双臂举过头顶,与此同时,朵朵礼花在他的身旁绽放。

“奔涌!!!”魏海放下了手臂,嘹亮的声音响彻了天际。瞬时,会场内爆发出了剧烈的掌声。

“啊!!!”志杰好像被折磨得快要崩溃了,他保持着这个姿势,突然尖叫起来,吸引了全场人员的视线。几个小混混和他拉远了距离,有的还用手机拍下这滑稽的一幕。

陈叔发疯了一样,跪在了地上,他握紧双拳,冲着空气猛挥,嘴里还一直叫着:为啥咧,为啥咧。

刹那间,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,一片猩红笼罩了我。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,一个人型的怪物拨开了云雾,从关中巨兽丑陋的身体里破壳而出,它是没有皮毛的,全身都是血管和骨肉。它用自己只有骨头的手指指向我,张开没有嘴唇的牙齿,放肆地嘲笑着,整个世界都好像因为它的笑声而摇荡。我错了,关中巨兽一直都在我的身边,从未远去。

“怪兽!有怪兽!”志杰精神陷入了崩溃,它指着面前的怪兽,奋力大喊。

关中巨兽的笑声传入我的耳朵,我冲着它低下了自己的头,求着它可以宽恕我这个无知的人。

可魏海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,他看着在台下,好像在拉屎的志杰,瞬间暴怒。魏海扔下了手中的话筒,重重踩了地毯,而后怒气冲冲地离开了。

关中巨兽的笑声依然在我脑海中徘徊,我对着它,径直跪了下去,闭上眼睛,头颅重重磕在地面上。可关中巨兽没有就这么轻易地饶恕我,它的身影穿透了我的眼皮,直接打在我的瞳孔中。在这一刻,它恐怖的身影已经彻底刻进了我的脑海,再也不能忘却了。

事后,校领导查清了此事的真相。志杰在上自习时,发现了小混混和本班的女生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群交。这个贫穷又懦弱的男孩鼓起勇气站了出来,义正言辞地制止了他们。结果,他被小混混们用铁链拴着,在操场上像狗一样遛了十几圈。这些无业人员还不满足,他们知道了要举办演讲,竟然要求志杰在会场里当众拉屎。他们大声叫嚷着,嘲笑志杰是个穷逼,活该穷一辈子。

老陈把志杰拥入了怀中,可他再也唤醒不了这个男孩的灵魂。志杰从此换了重度抑郁,再也没有来过学校。听老陈身边人说,经常性还会听到志杰小声念叨“怪兽”这两个字,神神叨叨得也不知道说些什么。

那几个小混混的家长眼睛都不眨地给老陈赔了钱,丝毫没有意识到孩子做错了什么事。他们的孩子进了少管所,可他们还是趾高气昂,放话家里有好几套房产,就算他们的孩子啥事不干,光租都比老陈的孩子挣得多。

再后来,老陈在大门值班时,被一个牛气哄哄的富豪业主用啤酒瓶砸伤了头,那位富豪有着知名度,不屑于和老陈争辩,转手就赔了209万。随后老陈在别的地方买了房,头低着,搬了出去。

“二百万啊,二百万啊!”在老陈搬走时,他领着痴呆的志杰,傻笑着走在马路上,大喊。“太好太好,这要是放平常,额八辈子都赚不到啊!

“额还想被再打一次,再打一次就好

我本以为,那个丑陋的关中巨兽会从此伴随我的一生可是没有想到,在新年夜,烟花升起的时候,随着奶奶举杯,说了一则消息,窗外的关中巨兽就彻底消失了。

“村里给咱把钥匙交完了。”年夜饭刚吃完,奶奶就拿出了八串钥匙,拍到了桌子上。“门面房的钱也下来了,交给董事会打理,咱一家六口,一人一年还能在董事会分到一万块钱分红。”

“拆迁安置费也有不少,你好好上学,奶都给你。”奶奶亲昵地握住了我的脸,随后搂住了我。“奶还给你再买了个车位,到时候你买了车后用的到。”

那时候我年龄还小,也不关心这些事情,只记得从那以后,那个丑陋的恶魔就彻底离开了我的世界。不同于以往的若隐若现,关中巨兽在我眼里,连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。那时,我高兴地抱住家人,激动地宣布:我的疾病彻底痊愈了。

经过下半年的努力,我擦着西安中考分数线,考上了高中。银杏叶悄悄落下,六年的光阴转瞬即逝。

记忆回到现在,又一只麻雀站在了大唐芙蓉园的枝头,他们和来往的游客嬉闹着。大家将对未来美好的希望写在红纸上,挂在祈福树下,真诚地盼望来年更加美好。路边的野花成片开放,再卑微的生命,也有沐浴在光明中的资格。

“小高,饭好了。”魏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观赏,他冲我招招手,示意我坐在位置上吃饭。

“好,海哥。”我移开沉重的红木椅,轻轻坐了上去。

“来,喝一点。”魏海随手开了一瓶红色的茅台,他拿了一个小玻璃杯,慢慢倒了进去。“我家新到的生肖酒。这酒,醇!”

“看起来很贵吧。”我拿着杯子,先吃了点小菜,而后一饮而尽。

“也不是很贵,别人送的。”魏海摆摆手。“一会儿吃完了,我带你去外面逛一逛。”

“好!”

吃完饭后,我们一同外出。魏海开出了他陈旧的10年版帕萨特,拉开车门,让我坐了进去。就在我进入车里时,抬头望去,天空上再也没有了巨兽,大地回春,天色初晴,万物皆美。

“那些小孩,真没素质。”魏海指着面前几个打闹的孩子,嘲讽道。“竟然随地大小便,也不知道父母怎么教的

我起身看去,那是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,几个小孩正蹦蹦跳跳地玩耍。他们先是蹲下,把深埋于泥土中的蚂蚁扣出来,然后站起身来对着它撒尿。尿尿,他们还一边唱着儿歌大笑着,像是在嘲笑蚂蚁的渺小与无力。

我闭上眼睛思考着,如果我是那只被他们肆意玩弄的蚂蚁,自己会想些什么?

我大概会这么想:

我已经能够容忍被你们踩在脚下,但你们为什么还要对着我撒尿?

我已经认清了自己卑微的灵魂,于是躲藏在了暗无天日的地底,但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我挖出来嘲笑?

你们明明可以通过更好的方式去享受,但为什么非要执着于折磨我们?

你们这些恶魔,你们这些巨兽。

我将报复你们!我将用自己能想象到最残忍的方法报复你们——我将沉默,并且,肆无忌惮地沉默!